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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舞蹈艺术家林怀民纵谈云门舞集

林怀民小传:

台湾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创办人,作家、舞蹈家、编舞家。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1965年考入台湾政治大学,并开始习舞。后就读于密苏里大学、爱荷华大学,并研习现代舞。1972年自美国爱荷华大学英文系小说创作班毕业,获艺术硕士学位。1973年,回台北创办台湾第一个现代舞剧团“云门舞集”。1999年,欧洲舞蹈杂志将他选为“二十世纪编舞名家”。2000年,国际芭蕾杂志将他列为“年度人物”,同年获选法国里昂国际舞蹈节最佳编导。2005年,入选美国时代杂志“亚洲英雄榜”。2006年获ISPA国际表演艺术协会颁赠的卓越艺术家奖。其编舞作品主要有《风影》、行草三部曲《行草》、《行草贰》、《狂草》、《白蛇传》、《红楼梦》、《九歌》、《水月》等七十余部。

1993年,首次来京的林怀民现代舞团云门舞集给舞迷带来的震撼不亚于一场“地震”。阔别14年之久,林怀民即将率弟子再度造访北京,在保利剧院演出《白蛇传与云门精华》和全本《水月》。

结识林怀民,我的人生平添三个第一:28年记者生涯第一次采访舞蹈大师;第一次踏上祖国宝岛台湾;第一次看舞蹈演出而感动得泪流满面。

以“云门”命名,就像见了祖先

刘连枢(以下简称刘):为什么要弃文从舞,由写小说转向舞蹈?

林怀民(以下简称林):我年轻时就曾想做小说家,14岁开始发表小说,到21岁的时候出版了《蝉》等两本书,当时也算是台湾受人瞩目的作家了。父亲本想让我当律师,大学我考上的是法律系,但我不想当律师,就采取折中办法转到新闻系去了。我父亲又开始盘算,我这个新闻记者将来能有什么样的出息呢?26岁那年,我想改变人生的轨迹,提出来去学跳舞。我父亲说,跳舞的人很伟大,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可是非常辛苦,这也可能是一个过乞丐日子的行业。如今让我开心的是,我没有变成乞丐,一路上我玩得还不错。

文字是很撒谎的,舞蹈不是。舞蹈是最自由、最无定法的。舞蹈不是小说的叙述,不是话剧的对白,不是影视的画面,是肢体的展现和呼吸,可以把内心的呼唤吼出来。

刘:为什么舞团的名字叫“云门”?

林:许多人都这样问过我。老实讲,当初我连舞蹈史都不知道,就觉得“云门”这个名字挺好的。据《吕氏春秋》记载,“黄帝时,大容作云门……”“云门”是五千年前的古老舞蹈,舞容舞步均已失传,只留下遥远而美丽的舞名。用“云门”作舞团名,就像见了祖先,是一个大的图腾的文化。云门是我与社会联络的通道,云门让我了解了社会和人生,了解了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

刘:看过你们的精彩表演,感觉一切语言的表述都显得苍白了。

林:身体表现的内容可以很多,舞者肢体比较文字更容易传达给观众。我编舞时全凭一种感觉,当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向一方,舞蹈就开始了,大海茫茫没有主题,等编完了,也许才知道向往的芬芳是什么,也许最后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编舞时要找一个适当的动作来表达我想讲的观点,每次都要找一个动作。《白蛇传》是非常成功的舞蹈,卖座也非常好,但从此以后我不再从京剧里找材料伸延。我问我一个问题:谁是自己?有一年我到美国去,非常想家,我想到我们的祖先就是从唐山移民到台湾的,铤而走险越过台湾海峡,这就有了后来的舞蹈《薪传》。

我用了20多年的时间,把文字终于从脑中洗掉。刚开始时,不由自主地总喜欢从历史和文学中找材料、架构,但小说和舞蹈是两种逻辑,两种是犯冲的。文字要求身体和技术手段服务于叙事,舞蹈要求用肢体表达人的精神,舞蹈是梦、是幻、是泡、是影。现在我要求演员在台上如同风拂杨柳,如一种自然现象。人的身体80%都是水构成的,《水月》这个舞,主要就是找一种感觉,表现水一样的柔软和流动,人的身体要像水一样。水流满台,大镜子,人起舞,就这些,足够了,可以了,不必讲故事。坚持与社会互通呼吸

刘:你们的舞蹈给谁看呢?

林:舞团一开始成立,我们就喊出一句话:中国人作词、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做给中国人看,到偏远的地区跳给基层的老百姓看。我们云门每年在台湾4个城镇举行4次户外演出,平均每场观众有6万人。起初,我们没有梦想到会像今天这样,成为国际重要艺术节的常客,一年里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到美国、北美、欧洲等世界各地去演出。目前我们在世界200多个舞台上,演出达到1600多场。我们往往是上周还在台湾乡间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演出,下周可能就到欧洲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剧院演出,内容是一样的,观众身份却截然不同,观众也许是乡下抱着孩子的大嫂,也许是西方的政界要人或舞评人,分不清所谓的阳春白雪和所谓的下里巴人了,但都受到热烈欢迎。因为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人人都会觉得好吃,芳香的东西人人都会闻到芳香。比如《薪传》,到世界各地演出的反响都是一样的,观众一样动容、一样尖叫、一样欢呼。

刘:现代舞,一直被认为是先锋、小众的艺术,想不到竟有如此之广的群众基础。

林:社会和公众喜欢,是我们生存往前走的最大动力。我喜欢和观众交流,台上台下互动,无论是在6万人的广场,还是在富丽堂皇的欧洲大剧院,舞蹈演出结束后我都会站在台上,用中文或英文回答观众提出的各种问题。人民群众内心深处有审美的要求,观众的尊重和理解是我最大的幸福。有一年,在台北户外演出《流浪者之歌》,老天不作美,观众穿着雨衣席地而坐两个多小时,让我极为感动。有一位卖西瓜的农民平时只穿拖鞋,来看我们演出前,特意买了一双新旅游鞋,这是对艺术的尊重,特让我感动。

刘:上世纪八十年代,云门有几年停演了,为什么又东山再起?

林:由于种种原因,云门1988年停掉解散了。1991年重新复出,原因是观众的鼓励和期待。有一天,我乘的士,司机认出了我,他看过我们的演出,他鼓励我一定把云门恢复起来。我下车后,他还向我高喊:林先生,加油啊!我当时不敢回头,怕司机看到我涌出的眼泪。云门舞集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有那些喜爱我们的老百姓。我得到过很多的鼓励和奖赏。但我得到的最好的评价是在医院的一次,我母亲生病住院,我去陪她,在电梯里有个老先生要我向云门所有的人说一声谢谢。因为那时台湾刚发生一场大地震,我们开车到灾区去,去救灾演出,我们派出演员教小朋友跳舞,让小朋友开心,也安顿人心。老先生看了我们的演出,他们一家人都笑了,所以说谢谢我们云门的所有人。用艺术帮助弱势的人、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的生活有了阳光有了希望,这个梦想是多么美的东西啊。我们跳舞给谁看?当初想的是要给基层的民众看,很高兴的是,在34年之后,这个想法依然没有背弃。

打碎传统的程式和结构

刘:看上去,云门的舞蹈与古典芭蕾、西方现代舞有很大不同。

林:西方追求的舞蹈动作是芭蕾式的高度,演员往高跳;我们追求的是身体往下沉,重心一定要低。我们的舞蹈借助了京剧、太极、静坐、武术、书法等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内外功并俱,肢体、心神交汇。舞蹈总要拿身体做原料,对不对?芭蕾舞演员的身体是往上蹦训练出来的,我们演员的身体是蹲马步蹲出来的,自然就不同啦。我们为什么训练云手、书法?它的哲学和精神与舞蹈是完全一致的,力道、留白、虚实以及对时间的感觉,世界上别的现代舞团是做不出来的。明镜与流水辉映的《水月》,以东方太极入舞,采用西方古典音乐的经典――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曲,营造出纯粹、空灵的境界。空灵是呼吸,舞蹈的本体是呼吸,呼吸是没有人物、没有情节,只有肢体的自由伸展,犹如水中之月,到结尾,音乐也没了,只有水流的声音,舞者还在水中缓缓起舞。观众跟着演员的呼吸走,到最后,节奏、结构等全部都是呼吸的节奏和结构,那也是书法的节奏和结构。

刘:您编舞的灵感从哪里来?

林:方向定了,音乐选好了,就开始做。也不是灵感,就是一种手艺,我觉得自己是个手艺人,不是什么伟大艺术家之类的。

刘:但是您说舞蹈动作都是随着气质而定的。

林:也不是,这里面全是钢筋水泥啊,看起来像是一个行云流水,后面全部是结构,硬得不得了,不然撑不起来。从1983年的《红楼梦》到2001年的《行草》和2005年的《狂草》,都有一个钢筋水泥般的坚硬骨架支撑着。

刘:看完《水月》,更加理解什么叫一言难尽,什么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林:艺术就是让人踏实一会儿会儿,有一刹那间,你可以什么都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是一种沉静的感觉,只有你自己存在。这一点真的很有趣。

刘:那么,怎么与传统舞蹈语汇区别呢?

林:我们不是把传统的手段直接拿来用。先打破,打破原有的程式和结构,剩下一地零碎的元素,然后再把这些元素重新组

合起来,形成了新的东西,形成了

我们独特的舞蹈语汇。比如《红楼

梦》,我们把它编成春夏秋冬四

季,设置的男舞者,是一个“园子

里的年轻人”,穿条翠绿色的短裤;还有12个女子,身上披着各种花卉的披风,他们在一起跳舞,这是从原小说中拿来贾宝玉的元素和金陵十二钗的元素,跟小说的结构完全不同。我要求我的演员们要特别注意中国书法的某些感觉,《行草》、《行草贰》、《狂草》都一脉相承,借助书法的线条跟自己的身体对话。其实,王羲之等许多书法家拿着毛笔书写的时候,就是他们身体和心里在跳舞的时候。

刘:听说今年7月,在北京保利剧院演出《红楼梦》其中一折,以后将不再演了?您可知道,这部舞蹈感动得我生平第一次因看舞蹈而泪流满面,相信还有很多人没有看到它,能否让它再继续演下去?

林: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建议。但是从心里说,已经演了20多年了,真不想再演了,想再编一些新的舞蹈给大家看。

一个民族有了问题才强调自己的符号

刘:中国符号、中国概念在您的舞蹈里占什么地位?

林:其实,我觉得所谓中国符号怪腻的。外国人喜欢有道理,中国人喜欢到痴迷的程度,又没有创新的东西加进去,那就很可怕了。一个民族有了问题才不断讲自己的符号,生怕不见了。现代舞创作就是做自己,而做自己常常会失败的,但也说不定冒出来一个很伟大的艺术家。中国符号和传统,是一刀两刃,它可以是一个包袱,也可以变成一个灵感、一切的源泉。完全看你怎么用、怎么看待它,规定它只能这样走的时候就不健康了。我们现在看到很多中国符号的舞蹈,都没有中国美学,连衣服的配色都让人想撞墙。穿宽袖长袍就很中国么?我们对中国的概念往往停留在清代、明代,即使在做唐代的东西时也是清代的品味。我们可以用传统的手段,但完全是当代的表达。怎么做到?把程式全打破,把元素捡起来。不中不西,不今不古,就形成了我们自己特有的。

刘:那么对中国传统文化怎么看呢?

林:传统文化是一个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的庞然大物。佛、儒、道、民间的东西,我的舞蹈里往往也碰触。传统文化时间的漫长和它内容的丰厚,让人感到振奋,同时又感到悲哀,有时悲哀得让你简直像瞎子摸象一样,不知从哪里开始。

我不太相信采风这样的事情,所以编《九歌》的时候也没有去长沙。我觉得《九歌》是一个遥远的东西,那个东西必须对观众发出那样的一个呼唤。编到最后,整个舞蹈我就是在找把那个呼唤用怎样的形式吼出来。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在拜神,邀请神走向人间,跟神呼唤公平正义,希望神带来一点点福祉,可人们总是在等待,又总是那么凄凉。所以《九歌》里的神都是戴面具的,是一个演员踩在两个演员的肩膀上在腾云驾雾,这不就是踩在人民的肩膀上吗?《九歌》呈现的就是我心里想的东西。

文化的沉淀,速度远远比不上盖高楼大厦那么快,也不是盖了戏院就有了文化艺术表演,“沉淀”这两个字需要时间。对中国符号,要进得去,出得来。早期比如《红楼梦》,满台都是中国符号,到《行草》、《行草贰》、《狂草》,就减掉很多,但还保留着中国武术的形态,背景是中国书法的线条;到《风影》,我们有意识做减法,古装、云手、兰花指,这些都没有,完全是现代的。西方人看了说,这些他们做不来,还是中国化的东西。为什么?因为有留白,有虚实,中国的美学味道去不掉。我这个孙猴子翻不出中国文化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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