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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娜·鲍什的舞蹈之路

   皮娜·鲍什(Pina Bausch)是当今世界最具争议的当代舞蹈大师,9月20日至23日她将率领她的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在天桥剧场上演他们的经典剧目《春之祭》和《穆勒咖啡屋》。

“打破框框你会发现一切变得不同”

皮娜·鲍什并不像影像资料中给人的感觉那般高大。大约1.60米的样子,穿一身她的好友山本耀司做的衣服,款款出现在中央芭蕾舞团的排练厅。她67岁了,脸上时光雕刻的线条,透着一种安宁的美感。在德国,人们形容她狭长的面庞为“圣母脸”。这天下午,记者招待会开始前,她观摩了中芭年轻舞者的排练。看上去,她的首次北京之行很愉快,在接下来的招待会和第二天与中国戏剧舞蹈界的对话会上,她以低柔的嗓音侃侃而谈。而这位享有世界盛誉的当代舞蹈大师的一个出了名的品质,就是沉默寡言。有一年在香港记者招待会上,10分钟她没有说一句话。

“人可以被分成看过皮娜·鲍什的一部分,和没看过皮娜·鲍什的一部分。”中国歌德学院院长阿克曼说,“我是一个德国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我们都有一个问题,就是不能自豪地看这个世界。后来因为有皮娜·鲍什,我们以身为一个德国人而自豪。中国现在有了很好的当代舞蹈气氛,有一些人很勇敢地在做,给中国观众介绍世界最现代的舞蹈”。他所说的“勇敢的人”,应该是中央芭蕾舞团团长赵汝蘅等人,自从90年代在国外看过皮娜的演出,就一直在为请皮娜和她的剧场来中国演出努力。

在这个男性主导的艺术美学世界里,皮娜·鲍什舞出一片自由独特的新天地,并让他们能从中学到东西。林兆华、陈丹青等人也出现在座谈会上,是因为皮娜的舞蹈被认为是“大于舞蹈,是以舞蹈叙述的宏大戏剧”。林兆华说:“我希望搞出一种被别人称作是‘非驴非马’的崭新戏剧,我很遗憾地发现,我所见到的始终只是多种艺术元素的‘混合物’,而不是‘化合物’。那一年我在煤堆上摸爬滚打几十天,以鲁迅先生若干小说整合成一出《故事新编》,国内国外都演了,但还是‘混合物’。我看了皮娜的舞蹈戏剧,在她的作品中惊喜地发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想知道她的舞蹈剧场是怎样培训演员、排练节目的,如果她不嫌弃我年纪大,我希望有机会去接受培训……”

在阿尔莫多瓦的电影《对她说》里,有一段皮娜·鲍什的《穆勒咖啡屋》的场景——一个女人闭着眼行走,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推倒桌椅,扫清她脚下的障碍。之后,看过演出的男主角拿着一张黑白照片对一个女植物人说,“瞧,我给你要来了皮娜·鲍什的照片。她说‘我们要超越一切障碍,舞进新生命’”。在座谈会上,陈丹青问皮娜是否还感觉到有障碍?她说她的障碍是来自各界的批评,尤其是在她的舞蹈剧场刚出来的时候,人们以为她是为了故意激怒他们,给的批评很难听,而她反映的不过是内心感受。“人们总是会把自己局限在某个美学框框中,其实打破框框你会发现一切变得不同。”她说。

皮娜坐在主宾席上,弯腰塌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中央芭蕾舞团的这间会议室看上去就好像她家的客厅。而与会者,尽管有的是老烟枪,出于尊重等原因很克制。然而,如果对皮娜有些了解,可能会想到她抽烟的动作传递的并非“自若淡定”的信息。在她的许多舞蹈作品中,香烟已然成为她的舞台主角们用来掩饰挫折、紧张以及无聊的工具。在《华尔兹舞》中,主角在微醉哭泣中,说出那句名言:再来一小杯酒,还有一根香烟,暂且不回家。

“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

有“不喜欢定下来”倾向的皮娜·鲍什说:“如果没有巡回演出,她早在乌珀塔尔待不下去了。”尽管她恐惧飞行。皮娜·鲍什称自己为“夜猫子”。即使在忙碌了一天后,她也无法轻易入睡,失眠时她总会找伴。巡回演出期间,她经常在身旁找一群人,也许是她的舞蹈团伙伴,也许是她的朋友,“再来一小杯酒,还有一根香烟。暂且不回家”──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不要太早回到无趣的饭店。

作为一个咖啡店主之女,皮娜小时候就显露出过人的舞蹈天分,从德国福克旺舞蹈学校毕业后,又去纽约跟随现代舞蹈大师进修。多年后,人们问起她在舞蹈学校学到了什么,她说了两个字——“真诚”。做舞者的经历让她感到彷徨,因为当时的编舞,大部分动作都流于对他人的模仿。她觉得“只有拒绝模仿他人的动作,才能让舞蹈继续发展”。于是她开始尝试自己编舞。

皮娜最初的作品,尚未反叛传统美感,而是因其采取激烈的社会批判而受瞩目。世界提供给天才的机会很多,乌珀塔尔的剧场经理为请到皮娜想出三顾茅庐之计。其中一次,请她和一位已经享有盛名的编舞家同时以一支《舞者的活动》乐曲竞争。在皮娜的编排中,有一具少女装扮的“死尸”,舞者们跟这具尸体开玩笑,把她在舞台上滚来滚去,后来用滑轮车将尸体升高到天花板上,直到演出结束,那具尸体就一直挂在那儿。皮娜那出黑色幽默带着狂怒的讽刺作品比他人的好太多,1973年夏末,她接下乌珀塔尔芭蕾舞团的总监工作,将其更名为“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当时没人能想到她将开创一个当代舞蹈新纪元。

在乌珀塔尔,皮娜和她忠实的追随者越走越远,挑战舞蹈美学的界限。创造了不仅是舞蹈,还有舞台设计的新形态。对于编舞,皮娜给自己提的要求是不重复自己,这对一个高产的、真诚的艺术家是不容易的事,她说每次开始新的作品都像一个梦魇。“我甚至会在一出新舞剧的开始,就忘记最简单的舞步。”她的舞台上可以出现泥土(《春之祭》)、玻璃幕墙(《穆勒咖啡屋》)或者花的海洋(《康乃馨》)。她的舞美设计皮特·柏斯特对记者说,给皮娜做舞美非常有挑战性。因为以他以往的工作经验,无论给电影或者戏剧做舞美,都是有给定性的,但皮娜没有。这种巨大的自由下蕴涵着巨大的难度,而他觉得皮娜和她的舞者充满勇气的地方是,无论他在舞台上放上什么材料,皮娜和她的舞者从来没有望而却步。

30多年来,皮娜不是超越美感界限,而是将之压倒。她成为德国最受欢迎的出口文化,世界最有名的舞蹈代表人物,一位新舞蹈的勇气之母。明年秋天,皮娜将和乌珀塔舞蹈剧场一起庆祝它的35周年纪念日。但是她在1973年秋天开始她的职业生涯时,曾对编舞意图说过的一段话从来不曾改变:“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

恐惧是贯穿她生命和创作的关键词

“初次观看皮娜·鲍什舞作的观众多半会感到震惊,其中之一跟她的主题有关。”皮娜·鲍什的传记作家、舞评家尤亨·施密特认为,皮娜的成功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她的主题是人类存在的核心问题,这些问题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曾自我提问——爱情和恐惧、渴望和孤独、受到他人的剥削(特别是在一个由男性主导的世界中,女性受男性的剥削)、童年和死亡、回忆和遗忘。近几年,她的关怀更扩及环境受到的破坏与毒害。前后两者中的相生和相矛盾的关系,就是皮娜探讨的出发点。第二个原因是,皮娜对主题的坚持不懈态度,所有因之而来的冲突,她不会轻易带过。她也坚持对社会,对存在和对美学的省思,从不找借口逃避,也不允许她的观众这么做。她总是不断指出人类的弱点,造成大家内心的不悦,并持续地要求人们改变老套的生活方式。

皮娜·鲍什失眠也许来自她创作的焦虑。“恐惧”是贯穿皮娜·鲍什生命和创作的关键词,不是对无能的恐惧,而是对有创造力的恐惧。她超越“传统”太多,打破所有舞蹈的既有形式和限制,也因此必须面临被拒绝的恐惧。先锋艺术一开始总是难以被接受,她经常坐在最后一排观看演出,被激怒的人们出门时,甚至朝她吐口水。随着观众一代代更替,她的舞蹈“出口转内销”,越来越受欢迎。然而在她的工作中,恐惧并没有因此减小。“每每想到例行性的工作和规定以及相关的一切时,我就非常害怕。”她说,但剧场以及首映所强加在她身上的编舞压力,也让她释放出身上无比巨大的创造力。这种艺术能量也激发了她周围的舞者发挥出他们的潜能。比如她不会改变自己的要求去屈就剧场环境,相反,她要剧场配合她,她要求乌珀塔尔剧院在舞台方面不断创新,远远超出剧院技术人员的想象。

在座谈会上,自由舞蹈家文慧问皮娜,现在还会有恐惧感吗?她回答说,因为他们总是四处旅行,吸纳文化差异,而后做全新的创作。每一个新的开始,都像要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做十分不确定的决定。恐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过去所有经验都似乎没有了意义。“不过,”她说,“到真正要演出的时候,我会尽量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没什么首演不首演的,今天之后,随时还可以再做改动的’。”

皮娜编舞工作方式是提问,她问舞者的问题,且必须拐着弯提问,因为直接问不会有什么结果。她经常向舞者提出上百个问题,舞者给她以肢体的答复。她的问题诸如,“你们在孩子身上所看见、并为已被你们遗忘的一切感到惋惜的事物”、或者“你们所遗憾的那些不再存在的事物”。舞者的回答会被仔细地摄录下来,她再从中挑选,有时舍本逐末,却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很多时候,问题没有答案,她并不总是很清楚知道自己想寻找什么,她也曾经为此沮丧,后来发现,那并非她无能,而是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

(本文参考《皮娜·鲍什——舞蹈 剧场 新美学》,尤亨·施密特著,世纪文景公司9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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