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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监”到《父亲》 见证并思索一个舞者的成长历程

(许锐 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舞蹈学博士)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微微踌躇是否有点“危言耸听”的噱头效应。转念一想,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舞者真实的成长历程,莞尔后释然。

    这个舞者,姓王名舸。每次他向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都会煞有其事地加上一句:“舸,百舸争流的‘舸’!”这个名字最早被舞蹈圈熟知,是因为2002年他扮演了舞剧《情天恨海圆明园》中活灵活现的反角“太监”。而这个名字再次跳入舞蹈公众视野的时候,则是在成都刚刚结束的第七届全国舞蹈比赛中,他创作的两个群舞作品《父亲》和《中国妈妈》,一举拿下一个创作金奖,一个创作银奖,外加两个表演金奖。    太监的“蜕变”

    王舸来自四川自贡,那里产盐产恐龙,很少产舞者,他绝对是一个稀有产品。从舞院毕业后王舸去了北京歌舞剧院,很快就在舞剧《情天恨海圆明园》中扮演了大太监。

    那确实是一个相当经典的角色,诺大的一个舞剧,硬生生地被他抢尽了风头。明明是一个反派角色,他的“戏”却压过了男女主人公,成为最大的看点。风光的背后是王舸为了扮演这个反派角色所付出的“非人”努力。那时他曾经陷入了相当长的一段苦闷时期,角色的特殊性让他死活进入不了状态,就差在家练“葵花宝典”了。然而这段痛苦的历程没有让他放弃,却让他在煎熬之后逐渐沉静下来,从琢磨动作的细节入手,开始慢慢地建立起太监的舞台形象。之后我们就在舞台上看到了这个令人齿冷的反派太监。当他眼睛向上斜翻,右手手指蜷曲着,用无名指挠过眉梢的时候,你会不由打个寒噤;当他抖抖嗦嗦地抱着玉儿,猥琐又贪婪地用指甲滑过她赤裸后背的时候,你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他披头散发,纵身沉入湖泊的时候,那一抹眼中的绝望会让你在解恨后留下一声叹息。就连舞剧男女主角在台中央表演的时候,他也会在舞台一角踱步、搓手、窥视,让自己表演的“气场”侵占整个舞台。

    王舸对这个角色的投入达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在生活中的举手投足都还会有太监角色的影子,例如在街上打出租车的时候,那眼神和那蜷曲的手势总是有一丝“异样”。我甚至都担心他别像《欲望号街车》中的费雯·丽一样陷入角色不能自拔。太监角色的成功固然有着讨巧之处,因为这个角色本身的极端特质非常具有张力。但是对这种极端特质的捕捉和把握已经让王舸完成了在表演上的一次“蜕变”。

    在这次“蜕变”之后,他的事业似乎注定要在表演的领域拓展一番。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舸却紧接着完成了另一次急速的“蜕变”——辞掉了北京歌舞剧院的工作。敢于抛弃一切投奔社会,成为毫无保障的个体编导,王“舸”这一“争”又领先了。

    《父亲》和《中国妈妈》

    王舸把自己在表演上执着的劲头转移到了编创上,很快上路并不间断地创作了一系列的作品。《千红》、《恋舞彝山》、《桃夭》、《咸水歌》、《嘎小子》、《黑珍珠》、《拉木鼓人》、《女儿嫁》、《乡间曲》等节目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和成绩,但是每次离最好的成绩总是差那么一点,直到《父亲》和《中国妈妈》的出现。

    在本届全国舞蹈比赛上,这两个节目成为最大的亮点,在于对舞蹈创作模式化和创作观念的突破。在近年的舞蹈比赛中,我们见腻了太多“假、大、空”的功利性作品:用演员的阵容或吓人的装置弄出个虚张声势的排场;玩命地跳转翻像洒狗血般的技巧比拼;满台花哨好看的队形和花瓶般的演员;把电影大片音乐的音量推到最大以拼命烘托空洞难受的煽情;标新立异地设计些畸形的撕腿裂胯的动作……等等不胜枚举。这些明明与艺术渐行渐远的倾向,似乎反而默契地建立起一个大家争相效仿而追逐奖项的比赛“标准”。然而这些粗暴的近乎于轰炸的表现方式只能像吸毒一样,让观众在强刺激下渐渐麻木。

    于是在喧嚣与浮华之中,质朴的“父亲”和“中国妈妈”就那样平和地迈过人们的心坎,以最真挚的情感娓娓道来他们的故事。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因为你早就超越了眼睛所看到的舞蹈幻象,而直接用心灵触及到了舞蹈的内涵。

    《父亲》的表演单位是四川久大盐业集团艺术团,《中国妈妈》的表演单位是东北师大音乐学院舞蹈系。这两个单位和那些赫赫有名的舞蹈单位比起来,在演员专业训练水平上的差距就像游击队和正规军,尤其表演《父亲》的几乎就是业余的舞团。然而演员们所表现出来的真实情感与动作质感,实在让“正规军”都为之汗颜。这从一个方面反映出王舸的编导思路和追求:情真意切与形象典型。

    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却是今天被多少舞蹈编导遗忘的问题。当很多编导盲目地跟风,在自己使出的假“花招”中迷失的时候,王舸已经直接地从身边的生活中汲取了真实情感的动力。《父亲》的原型其实就是王舸自己的父亲,老人家身处小城市,却日日惦念着在外闯荡的儿子。这个稀有人才的儿子给他带来了无数的骄傲,也带来了无数隔空挂念的惆怅。我去过王舸的家,在简陋的居室中见到他普通的父亲,热情地叨叨一些不着边际的生活话题;我也去过自贡河边的老茶馆,像一个异乡人般品味着身边形形色色的茶客们。自贡和北京,两个如此巨大差距的生活空间,其实已经让父子没有更多现实生活的交集。我能够想象王舸的父亲在茶馆中消磨时间,时时沉浸在儿子带给自己的荣耀中,那一份相隔遥远的亲情牵挂挥之不去。这样真实的生活感悟赋予了《父亲》平淡而又动人的情感。那些几乎是业余的舞蹈身体,却在内在情感的驱动下,喷薄出了直指人心的力量。


    《中国妈妈》选材自中国母亲抚养日本遗孤的背景,题材更为宏大,相对远离普通人的生活。但王舸并没有因为题材的宏大而让舞蹈的呈现方式变得虚空,他依然在作品中寻求着最真实的情感状态,让高尚的情操能够在一个贴近生活的“妈妈”身上闪光,而不是一个虚幻的光辉榜样。为此他捧着关于日本遗孤的报告文学,一个大男人蜷在沙发上边看边哭。可以想象,如果没有这些最真实的情感体验,《父亲》和《中国妈妈》是不可能打动观众的。

    不仅如此,王舸非常着力于把这种情感的感悟传递给身边相关的创作人员,让他们都沉浸在作品的情感状态之中,从而在舞台之外就先形成了一个感人的情感氛围。在这种情感的催化下,每个人都“爆发”了。年轻的作曲程远谱出的旋律似乎是从他的心底涌出又流淌到观众的心里;《父亲》的助理编导周莉亚操着“川普”亲自献声录制了那一段催人泪下的“爸——我想你……”的画外音;《中国妈妈》的助理编导韩真参照资料写下了那段动人的画外脚本“老玉米,金黄黄,养活了异国的小儿郎,手捧着玉米回头望,地里站的是我娘……”演员们也被带着去泡茶馆、看《南京》记录片,做足了舞台外体验生活的工作。很让人触动的一幕出现在比赛期间,一南一北的“爸爸”“妈妈”演员们聚在了一起,被安排着互相观摩对方的排练。最后这些“爸爸”“妈妈”们南北一家亲,不仅在自己的作品中感动,也为对方的表演而流泪,互相在情感的共鸣中达到了心灵的对话与交流,从而在表演中激发出了更大的情感张力。如果比赛时你到侧幕去看看,会发现所有的“爸爸”“妈妈”们和大多数演员候场的状态都不一样,他们默默地沉浸在作品的情绪中,还没有上台就已经蓄满了能量。

    此外,王舸在表演实践中所积累的塑造人物形象的功底,极大地帮助了他去创造人物形象,尤其是戏剧性情景中的人物形象。《父亲》刻画了一群在茶馆中的可爱老头,身为茶老板的父亲与身边的茶客们打成一片,情绪互相呼应。演员们胳膊腿好像都伸不太直,却颤颤巍巍跳上窜下,偶尔身手敏捷地“耍”下把式,夸张又不失分寸,像极了茶馆中自得其乐的老人。他们互相揶揄着玩笑着,川剧身段、变脸、吐火的元素加入,让舞蹈充满了四川风味。一场诙谐的玩闹之后,差点闪了腰的父亲解下围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扶着腰缓缓坐下,暗自神伤。一瞬间淡淡的生活愁绪与亲情牵挂弥漫开来,那年月不饶人的老态背影,给朱自清的散文添加了一个绝妙的注脚。

    《中国妈妈》同样是一个母亲的典型形象加上母亲的群像,但与《父亲》虚化情感对象的方式不同,日本遗孤的形象也直接出现在舞台上,使得《中国妈妈》的戏剧结构更为丰富也更加浓缩。而与《父亲》偏于生活化的肢体语言相比,《中国妈妈》在舞蹈化的动作语言上实际更高一筹。其典型的动作语言虽然来自于生活,却进行了精心的提炼,不仅具有浓郁的东北特色,更准确呈现出人物的情感色彩,避免了复杂的戏剧结构变得空洞散乱。如东北女人在炕上盘腿而坐的姿势,运用在舞蹈开始部分,演员抱腿狠狠地拍击地面,悲愤难言。如中国妈妈们弯腰劳作的典型动态,双手虚拟上提,充满了东北民间舞蹈的“艮”劲。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具体的劳动动作,却让瘦弱的女性身躯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画龙点睛般让中国妈妈坚韧质朴的形象陡然立于天地之间。    无论是《父亲》还是《中国妈妈》,都难能可贵地让我们体会到真实生活的悲喜交集,也真正体现了本届比赛规定“现实题材”的初衷。


    “厚钻”的人生哲学与启示

    和很多舞者一样,王舸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是一个真正不断在生活中学习的社会大学生。他的人生哲学基本上可以用“厚钻学”来概括。“厚”,即脸皮厚,能够不藏拙,能够不耻下问。“钻”,即锲而不舍地钻研。


    以通常所谓“学院派”的眼光来看,王舸无论是作为舞者还是编导,都不是上上之材,然而正是有着“厚钻”的人生哲学,王舸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成长进步。太多的编导在创作道路上前行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往往遇到瓶颈无法突破,很大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保持艺术的自省态度而形成观念上局限,由此直接制约了创作行为。而王舸恰恰在自我成长的路程中以“厚钻”的态度提升了对艺术的自觉认识与观念。皮娜·鲍希带着她的舞团来北京演出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剧场里,我跟他讲皮娜最有名的那句话:“我不关心怎么动,只关心为什么而动”。围绕着这个关于动作深层语义的话题我们进行了一番探讨。很明显的,我在《父亲》与《中国妈妈》中就看到了他在这个观念上的思索与进步。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才能够从大量还在关注“怎么动”的作品中脱颖而出。

    王舸的现象也足以引发我们对表演和编导教学的思考。仅仅在练功厅中教条式的训练是否足以支撑表演和编导这样极度需要内在修养与阅历的教学?自身身体和技术的缺陷没有妨碍王舸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从来没有接受专业的编导技法训练反而让王舸能够突破桎梏达到一个很高的编创水平。简单点说,艺术无外乎就是“表现什么”和“怎么表现”,前者关乎“灵魂”而后者关乎“灵气”。当因为过于执着“怎么表现”而连“表现什么”都忘却的舞者,往往就会在灵魂虚无的状态中将灵气消耗殆尽。    在剧场中用心倾听的话,你会听见不同掌声的性质:有些是稀稀拉拉的客气,有些是铺天盖地的“托儿”,也必定有些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当我噙着泪水听见观众对《父亲》和《中国妈妈》的掌声时,不由会心一笑。

    也许是时候了,让我们停止一厢情愿地取悦观众,停止自以为是地低估观众的欣赏水平,真正去倾听内心的呼唤,让舞蹈成其为真正的舞蹈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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