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秧歌――纪念母亲
- 舞蹈知识
- 2018-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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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地道的东北人,有一半满人的血统。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是我信奉的艺术信条。
可是,对于东北的大秧歌,我却说不出爱。
年少时,冷眼看秧歌。
那时我居住的家乡小镇,只有过年才有秧歌看。即便如此,还只限定在初三、初五和正月十五三天。
秧歌队来的时候,远远地,鼓声“咚咚”传来,镇上的老人、孩子本来有规律的呼吸和心跳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突然间一起变得凌乱起来,好像木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而不是鼓上,时急时缓,纷乱复杂再也摸不出脉路来。匆匆地赶到队伍必经的路上,秧歌队的人影还未见,聚集的人群已成百上千。头戴蝴蝶结、身穿花衣的小姑娘和伙伴们人前人后、笑着追着;穿着新袄新裤的小男孩红通通的脸象画了腮红,聚在街边忙着放炮;邻里熟人好像几年没见,东一堆,西一簇热情地拜年、寒暄……
母亲这时也带我们出来,她虽然不喜欢热闹、不热衷于“看”,但总觉得这是做为“年”应有的节目,不该落下。我们就相对安静地等待。秧歌队渐渐近了、更近了,总有一辆大解放慢慢地在前面开路,车上红旗猎猎地抖,拍打着也猎猎抖动的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厂秧歌队。车斗里几个打鼓手围着厚皮大鼓或坐或乐,打鼓的神采飞扬,休息的蓄势待发;吹喇叭的总是把肚子高高地挺着,时不时晃动着腰,喇叭朝天嘀嘀哒哒地吹,两腮鼓着,厚厚的大衣敞开,露出白色的卷羊毛里子。不知是他的卖力还是快乐使他周围的空气如春天一般地热气腾腾了……
我觉得他们才是不舞而舞的真正舞者,身心一体有着舞者的最高境界。而后面行列整齐的四排队伍吱吱嘎嘎地走着,相对于节奏鲜明的鼓点,他们的步伐凌乱不堪,面对着震耳热情的鼓乐,他们的扇子疲倦不堪,没有一点活气地下意识地挥着、走着。一尺盈余的高跷细碎地踏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绑着那么高的细木棍,走在光滑的我穿胶鞋都常摔倒的冰面上。于是我常想像有一人会突然地摔倒,队伍瞬时大乱……但是从来没有。他们都穿得粉红碧绿,头上缀满串串的花饰,这热闹的秧歌服裹着他们冰冷的身躯,他们只是在走,走过夹道欢迎的人群,走过街道,而人群很快就由翘首企盼自然过渡到热烈追随,应该和今天的追星族和粉丝们一样。
到了一个空场,(一般都是事先选好的,大的厂矿企业和机关的门前)秧歌队开始走花样。
那时,踩高跷的都是年轻人,其中也不乏有我邻居家的哥哥或姐姐。我一直觉得他们不喜欢扭秧歌,也许觉得丑吧。好象害怕被熟人认出,个个戴副大大的墨镜,和季节很不协调的黑黑的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我们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小孩子们也一样。于是到处此起彼伏着“姐姐”、“哥哥”的呼声。而他们低下的头就更往下低,冻红的脸就更红起来,脚步更细碎起来。听说,扭秧歌顶平时两倍的工分(记件),即使那样人数还是不够,厂长就开始强制、硬性摊派给青年人……
看来,那时很多年轻人和我一样,觉得扭秧歌就是丑化东北人:舞步夸张、曲调粗俗,只能更加深了南方人眼中东北人粗鲁、直爽又落后的印象,简直就是作贱自己,还说什么地方特色!
每年我去看,都只是为了看而看,从没觉得好看、欣喜。但我还是要去的。
二十几岁上,心态平和,渐渐接受。
那时我工作、生活在城市,虽然没有离开东北,可是时空都远非从前。
秧歌也不再是难得一见的节日里的节目,它已成为老年人黄昏锻炼常选的方式了(当然,也不再踩着高跷了)。只要你愿意,任何一个傍晚,你散步到街头、住宅小区或其他稍微宽敞而又有居民区的地方,都会有秧歌供你驻足观看。
有一阶段,我常常推着婴儿车带孩子去消夜。一看就是半小时,常常在秧歌队散后才随着人流慢慢地踱回家。我已看惯了花花绿绿的人群和他们头上花枝招展的头饰,好像他们总是黑脸的居多,而又偏偏喜欢多施些白粉,象挂了霜的茄子,显得有些脏。但我好像在感受平常的甚至是卑微的生命追求健康、追求美的生活状态,这让我感到平实和快乐。我还感到亲切――简单熟悉的鼓点、吹得人脚步轻快的喇叭……好像孩子也喜欢和熟识了这旋律和舞蹈,每天安静地看,好像在默默接受着最初的音乐和艺术的熏陶。虽然,我认为它并不高雅和艰深。
当然,我还是不能说喜爱。
三十岁后,一天和儿子行走在街上,路遇一只秧歌队,我突然地难过。
本来是很平常的,星期礼拜商场门前促销、逢年过节或是黄昏锻炼,秧歌到处都是,甚至此起彼伏,让路人应接不暇。
可是,那一天,也许不忙,也许切近,也许正巧:我要在秧歌队所在的地方等人……
停下来的,不止是我的脚步,还有我的记忆,我的心。
看着衣着鲜艳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们,许久,我问儿子:“哪一个的样子象你姥?”孩子想一想,“我忘了”。这恰恰是我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在这时它不加犹豫地兀现。我一直在害怕孩子们的遗忘,也知道不可避免地会遗忘,可没想到竟这么快、这么容易、这么轻易就发生了。我不想责备还不懂事的孩子,可是却无法阻止悲哀和叹息。孩子看了看我,他一定看不出我的异样,就反问:“你说哪一个象?”我指了指二排左侧的那妇人的背影。是的,我一直在注视她,我的眼前一直幻化的是母亲的形象:不高也不瘦,但是那么有气质,她的背直直的,脚步轻盈(不似别人那么丑化、夸张),像优美的舞者,小小的步伐、温柔地进退……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么爱美能创造美的美好的生命怎么会逝去的这么快?!我曾经因为她加入秧歌队而接受甚至因秧歌而快乐,而今又因为她而感到秧歌的鼓点和调子是如此地凄凉……
她还留有一套扭秧歌的行头。
既然她也把一串粉色的花插在头上,那么也许美吧。有时我想,女人都愿意打扮自己,尤其是生活中无法、无缘展露的那样打扮,哪怕是夸张甚至丑化一点地打扮一下。这是女人的权利也是本性。
女人就是花一朵,怎么能不让她爱花戴花?可是,平时谁又能戴呢?就在这个时候尽情地装饰吧,哪怕是过分的粉饰、矫饰、弄巧成拙呢。我渐渐喜欢了母亲那套碧绿的衣裤,那有朵花和绒球的艳丽的鞋(以前觉得是小二黑娘的那种俗艳),那个绣着花边的黑绒子的小围裙还有那对大的夸张的黄缎的扇子……
可这一切,因为母亲的逝去而全无了生命。不再热闹,不再喧哗,不再有节日的欢愉,不再有往日的情怀……
我甚至有一点的悲悯,有一点的无奈,就象听唢呐,无论怎么欢快的曲调,我只能听出悲凉,现在又加上了喇叭,加上了鼓点……
母亲的那串头花,那套秧歌服还在吗?被她的哪个女儿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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