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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聊斋”的《画皮》――香港舞蹈团大型舞剧《画皮》观后

舞剧《画皮》是内地编导刘凌莉继舞集《斑斓蜀风》、舞剧《尘埃落定》之后为香港舞蹈团创作的第三部大型作品。一位内地编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香港舞蹈团相邀,很可以说明其作品被香港观众钟爱的程度。这一点,当我在香港葵青剧院观看《画皮》时,有特别深切的感受。

其实,早在1983年,香港舞蹈团就演出过由舒巧、应萼定编创的舞剧《画皮》。但那时的《画皮》,如舒巧在演出场刊中所言:“《画皮》中表面是人实则是鬼的‘美女’总是徘徊不去,实在因人间可欺如王生者太多;抑或是厉鬼在人间觅得‘同党’甚众,流连忘返也。”过去了近18年,刘凌莉《画皮》重提,却有着与舒巧不同的见地,她在演出场刊中说:“‘聊斋’之《画皮》,主题是魔鬼,尽管化身美女,但蛇蝎之心不改。它强调现象并非本质的体现。我创作《画皮》,讲的是一个善良女子,被欺凌暗算后,由报复心支配,虽变为厉鬼,但善良不泯。当她面对人间真情,一念所动,幡然醒悟……取名《画皮》,仍有劝谕世人莫为现象世界所障蔽的意思。”

中国古语有“七情六欲”之说,既是说人的情感欲求的多样性,又指出了人的情感欲求的复杂性。舞剧《画皮》的五场戏分别名之为《怨情》、《仇情》、《妒情》、《痴情》和《悔情》,正是把人之情感欲求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演绎为一个善良女子的情感历程。从场名就可以看出,这部舞剧有一条清晰的贯穿主线,我戏称为“怎一个情字了得”;还可以看出,这部舞剧有一个深邃的叙说主旨,希望人世彻悟“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意蕴。

五场戏中的《怨情》,其实是一个序幕。说的是青楼女子小雪仗义救助落魄书生王生,与他结为情侣并资助他上京赴考。中举后,王生为另娶名门淑女,竟昧着良心将小雪勒死,含恨而死的小雪化为怨魂厉鬼。作为一个序幕,我曾觉得要叙说的东西过于繁复,恐怕会用时过多且用心过重。但没想到刘凌莉将舞台用灯光切割为多重空间交错叙说――这边是王生落魄那边是小雪仗义,这边是王生赶考那边是小雪盼归,这边是王生中举那边是小雪迎娶……当王生将迎娶的盖头用做暗算的绫带时,叙说戛然而止,交错的空间中这边是凌带勒颈的小雪而那边是盖头遮面的新人。

这段叙说要铺陈开来的话,恐怕也是一段不短的剧情了。我很少看到有哪部舞剧拉开幕来就这样“劈头盖脸”(这个词如果将“劈头”换为“勒颈”倒与剧情十分相符)地叙说一通。但刘凌莉觉得很有必要,这个“必要”在于为小雪的“今生为厉”找到“前世之冤”,也在于为剧情的“起、承、转、合”找到“合理之据”,还在于为观众的“情感认同”找到“读解之本”。在创作中,这个“必要”成了刘凌莉必须解决的问题,而“多重空间交错叙说”正是她在解决问题时所体现的创造性,体现出一种简炼、紧凑而不简单、凑合的叙说风格。

与眼下屡见不鲜的用豪华堆砌包裹羸弱内核并自以为这就是“观赏性”所在的做法不同,刘凌莉的舞蹈叙说从不炫耀“舞蹈”自身,而是深深地依托于人物性格并紧紧地追随着戏剧情节。接下来的四场戏不仅体现出刘凌莉对舞蹈叙说“完整性”的追求,还体现出她对这一叙说“起伏性”的设计。中国古典美学对于艺术结构完整性和起伏性的要求,简明地表述为“起、承、转、合”。我以为,这是对民族审美心理的高度概括和准确把握。当某些刻意而为的艺术创新者摒弃这种被其视为“模式化”倾向的美学原则时,我却认为并不是“起、承、转、合”对艺术结构规律的概括与把握有何不妥,而是对“承”的多路径和“转”的多节点缺乏有悟觉、有创意、有价值的探索。

在“画皮”小雪由《仇情》而《悔情》的四场戏中,《痴情》一场是“转”。现在常见的舞剧,对于剧情的推进多是走着“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路子,一直向着推进的“高潮”,缺乏“转”的“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因而也就失去了耐人咀嚼的味道。有了《怨情》的铺垫,小雪带着《仇情》上路了,她用王生结束她“前生”的绫带诱引并结束了许许多多男人的“今世”。在这段既是场景渲染又是正剧“前奏”的舞蹈中,刘凌莉为那许多男人“今世”的了结设计了异态纷呈的细节,依然是简炼而紧凑。可能为刘凌莉前所未料的是,小雪的仇情在滥杀无辜中造成了更多的“怨妇”,在怨妇们向官府的投诉中,把小雪自然而然地推到了舞剧男首席、闻案前来巡视的江南太守王存益面前。显然,在小雪眼中,王存益也是个必须了结的“王生”;但却没料到这是个使小雪由《仇情》而走向《悔情》的“王生”。

小雪是扮成丧夫的怨妇来到王存益面前的。王存益有妻子湘绮,因怜惜小雪的孤苦而将其带回府内善待。看到存益与湘绮的“齐眉举案”,原本打算伺机再了结一个“王生”的小雪竟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妒情,她下决心要让湘绮成为“弃妇”,让存益弥补自己前生的缺憾。在我看来,《妒情》一场作为对《仇情》的“承”,就是在“多路径”的可能性中另辟蹊径的。这一步很重要。由《怨情》而产生《仇情》的小雪,在简单化的思维逻辑中,肯定是将各色各等的“王生”一路杀去;但细细想来,“浑身是仇”的小雪在骨子里却是期盼着真情挚爱的,“妒情”在表面上看来对于“仇情”有“转”的意味,但从深层次来看却是一种“承”。这种结构情节的思路启发我们,“起、承、转、合”要让“转”转出意味,恐怕先要让“承”承出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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