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伟 我的感官24小时全是打开的
- 舞蹈老师
- 2018-11-09
- 407
公园大道军械库,是藏在纽约上东区的一幢庞大而低调的建筑物。推门,便进入了古典油画的光线,穹顶高阔,猩红色的帷幔一重重拉开,长廊两侧出现一些高贵的肖像和美丽的房间,让人不由地放轻脚步。它的三楼和五楼用来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妇女,四楼留给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沈伟舞蹈艺术”至今已在此驻场16个月。建筑的心脏位置则是一个罕见的5000平米空旷大厅,容得下最宏大、最疯狂的艺术创作。作为前卫艺术机构,军械库是纽约的“秘密武器”,它每年只策划很少几个项目,每次都会在城中引起轰动。
这个冬天,军械库推出了“舞蹈三部曲”沈伟舞蹈艺术、斯特莱布极限运动,摩西.康宁汉舞蹈团告别演出。不知是否有意,其中显见一条有趣的线索:康宁汉是1960年代崛起的现代舞“教父”,他与前卫音乐家约翰.凯奇作伴,影响力达至现代艺术各门类,他2009年去世,而这次演出后,他的舞蹈团也将宣告解散;“三部曲之二”的斯特莱布现年62岁,她在1970年代赶上过Judson教堂现代舞运动的尾巴,是从康宁汉特利莎.布郎伊芙.瑞娜一线沿伸至今日美国文化的一朵奇葩;那么,40岁刚出头的中国人沈伟呢?他凭什么出现在这条轴线上?
这个来自中国的舞蹈家曾于2004年获得有舞蹈界“奥斯卡”之称的“尼金斯基奖”,2007年荣膺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他五次受邀美国林肯中心艺术节,也曾受邀在威尼斯双年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古根海姆美术馆进行非常规创作。2008年,他担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首席舞蹈策划。《华盛顿时报》称:“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到今年,他的舞蹈团 “沈伟舞蹈艺术”已经成立十周年。
灯光消失,观众席安静下来。演出长达三小时,也由“三部曲”组成。 灰色调的《春之祭》作于2003年,与尼金斯基或皮娜.鲍什的《春之祭》截然不同,其中毫无叙事或抒情的成分。舞者们面无表情,如草木一般,以不同的身体运动方式,对应着斯特拉文斯基的14个乐段,又以微妙的位移不断变换“阵仗”,整体呈现出和《春之祭》音乐一样复杂而微妙的结构,丰富的细节中渗透着“抽象之美”。这部作品,是沈伟创立的“自然身体发展”系统的代表作之一。 红白色调的《声唏》,是2000年“沈伟舞蹈艺术”在纽约成立时的一炮走红之作。当那些拖着长长红裙、头顶丈高发髻的舞者,以奇妙的身法一溜烟划过舞台时,西方人因为看到陌生的东方而吃惊,孰不知东方人也感到诧异,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他们是朝圣者,虔诚地仰望天空,独自求索,两两相依。结尾时,灯光竟在幽暗的空间中挖出一个更幽深的“别处”,他们缓缓移向被神光笼罩的彼岸,只留沈伟一人在前景。东方美学与西方透视传统在这个深刻结合出了“奇观”。 《分与合》,是纽约艺术界期待已久的新作。开始前需要清场,等观众再次返回时,发现门口多了一块告示牌:“欢迎进出演出区域,请脱鞋”。一进场,人们不禁呆住,只见白色舞台被划分为64格,32名近乎全裸的舞者静静躺着,无形的电子音乐在上空回荡。胆大的观众开始脱鞋走上舞台,看到有人靠近,舞者开始起舞。渐渐地,舞台上人多起来,往深里走,可以看见一些有机玻璃装置和毛发、弹簧,空白格子里都积有一团颜料。舞者步入这些区域,在舞动和腾挪中,身体和装置上留下不规则的颜料痕迹所谓“行动绘画”。观众与演员散落在整个舞台,有人看到独舞者两两合作,在彼此身上混合出更复杂的颜色;有人看到企图冲出玻璃盒子和不断从斜坡上滑下的人,这些行为都被颜料记录下来;许多人围观奥运会上熟悉的长卷,舞者在翻滚中留下康定斯基式的抽象画面……有一刻,脚下的地板开始发光,依稀可辨心电图、脑电波、血管透视对应着人体内外的运动。再有一刻,全体不动了,只听见重重的呼吸声,全场熄灯,观众也不敢再动,进入这凝固却呼吸着的统一体。灯再亮起时,众人发自内心地鼓掌尖叫,分不清自己是演员还是观众。
买票来看演出的艺术家明星Laurie Anderson夫妇特意找到沈伟说:“这是最好的演出!”几乎所有的纽约报纸都拿“大场面”来做文章“沈伟不惮于大场面”。沈伟说:“正好相反,我是要把大场面做得‘亲密"。从这一点来看,他显然成功了。
B=《外滩画报》
S=沈炜
“我从来没掉到地上过”
B:你是1990年代初出国的,先后听两个朋友评价过你当时在国内的情况,说你“那么早就已经‘觉醒’了”,这在当时实际上现在,都是不容易的。你觉得这种艺术上自觉的“觉醒”是怎样发生的?
S:1994年,我提了个箱子,从广州去北京。箱子里全是道具。我到处问,哪里可以演出,我不要钱。当时舞协的冯双白和一些领导,都挺支持我的,还帮我布景。北京实验话剧院的小剧场爆满,然后又去舞蹈学院、再去广州、香港演,演到脚抽筋。《小房间》讲的是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24小时在家里的生活状态,一个人又唱又说又跳又演戏剧,有点像皮娜.鲍什的早期剧场作品。
B:那么早就看过皮娜的作品?
S:对,1980年代末,我就已经看过康宁汉、保罗.泰勒、李蒙、皮娜、DV8等所有这些名家的作品。当时我在第一届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大专班学习,这个班讲课的都是外国老师,在全国属于最先开发的地方。其实绘画也帮了我很多。我16岁开始学西方油画。当时思维和审美已经开通了,一个橙子能被塞尚画得那么美……我已经被那种“美”打动了。同时也了解到艺术家的生活背景原来可以像高更一样跑到塔希提岛上去……当时对那种浪漫的艺术生活很向往。后来进了大专班和广东现代舞蹈团,一下子接触到所有现代舞大师,一个巨大的世界又向我打开。1994年我获得尼克莱.路易斯奖学金去了美国。庆幸的是,在周围环境还没有把钱看得很重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中国了。
B:一点时间都没浪费。
S:对,我一直都在那种状态里,从来没掉到地上过,一直到现在。
B:现实有没有把你打倒过?
S:可能有一年吧,感觉很压抑,想要找到一个空间可以呼吸,继续学习和发展。你知道,就处在那种“饥饿得快发疯”的状态。1992、93年,我一个人在家编了很多舞蹈,但舞蹈已经满足不了我,每天又画很多画。跳舞、画画是我的本性我六岁就看爸爸演湘剧、上台演出、九岁自学中国传统绘画,那种对美的生命状态的追求是我的本性。
B:那为什么觉得压抑呢?
S:我排的东西特别有个性,又不懂人际关系,很多事情搞不定。比如当时发生过一件事,我和一个台湾朋友去西双版纳采风,这让某些领导觉得敏感。结果全团都可以出国演出,而我不行,当时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的作品做出来,不能出去演,于是只能待在家里画画,所以为什么会有《小房间》这样的作品。当然,现在国内环境不一样了,两岸关系也不一样了。没有那个时代,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在纽约就不要想着挣钱”
B:你在广州已经吸收了很多东西,到美国是什么感觉?
S:1994年,我已经得了国内首届现代舞大赛创作和表演类两个头奖。到了美国,没想到是整整五年的“再教育”。我看很多东西,先开始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其实并非那些东西不好,而是我看不懂,很多感官还没打开。我上课、去博物馆、看演出、看电影,一个人去排练厅,揿下录像机自己演自己看,觉得不行不行(笑)。整整五年,无论在视觉、舞蹈,还是音乐、电影等各方面的认识,都迎来了一个非常大的突破,也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以后,我不会因为喜欢哪个艺术家就跟着谁的方向,已经逃脱了那样的状态。在没有找到自己之前,我停笔画画四年。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打动我跟着他了。2000年左右,我开始尽量挖掘自己的东西,做到极致,哪怕少,也不要像个“搬运工”一样把别人的东西搬到自己的作品里。
B:你是怎样得到麦克阿瑟天才奖和尼金斯基奖的?
S: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评委是谁,也不知道是怎样组织的。据说尼金斯基奖是全世界100个评委提名的,再有专门的人去调查你。麦克阿瑟奖不是看你的某个作品,而是看你的整个创作历程。当时就是接到一个不知谁打来的电话,拿到一张支票,第二天所有媒体报道。
B:谈谈你在美国赖以创作和生存的平台。
S:我比较幸运,我住在纽约,但其实在全世界都得到很多机会,经常受到欧洲重要艺术机构的邀请。我的平台是国际艺术节、舞蹈节,以及这两年打开的博物馆系统。在美国,舞蹈团生存普遍非常艰难,除非去做百老汇、歌剧挣钱养活自己。
B:你在纽约怎样生存?
S:在纽约就不要想着挣钱。我的团是非营利的,可以免税,80-90%的收入都来自演出。事实上,直到近几年才可以制作些大的作品,以前有时我得把自己的钱全放进去,用信用卡做制作,做了好多年,到2005年,我的信用卡还赔进去过,透支一万多美金几年都没还完。今年其实还有两个月工资我给了公司。一直都不容易。但好在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委约的,也有一些基金会赞助我们制作。
B:假如有一天不能依托非营利系统了,或者世界经济特别不好了,你怕不怕?
S:说是怕,但这就是生命嘛。生命就是未知数,在不同的状态下就会创作不同的东西。不创作是不可能的,只要你的热情还在。
“我宁愿失去衣服,保留自己”
B:演出中的服饰大多是你自己设计的,《声唏》里的人物造型让人特别惊讶,灵感从哪里来的?
S:东方美学。你看他们像苏州园林里的假山石么?一块红布拧出这样的线条,旋转下来,其实有一种建筑学的逻辑。我以前画过工笔画,知道古代仕女图里衣纹的走向,会带出怎样的动感和凝聚感。先用纸试了一下,特别像假山石,但纸容易破,也没有柔韧度,所以找到现在这种质感的布料。他们的脸上既没画眉毛也没画嘴唇,只用帽子夸张“人”的感觉,这来自中国古代仕女的发髻,你看(打开一幅自己86年画的仕女图)……早先试过黑色,最后还是简化为白色更出效果。
B:你喜欢时尚么?
S:喜欢!时尚代表世界审美的新趋向,这种趋向会带给你对人的认识。人体是不变的,而不同的衣服则会体现人对自身的不同认识。
B:你在日常生活里喜欢哪个设计师?
S:我今天穿了三宅一生的裤子,喜欢川久保玲的一些东西,有时喜欢穿Tom Brown……我其实不在乎名牌,只要做得好。最近还帮朋友的服装品牌做过一点设计,其实也给自己做过很多衣服,比如买件棉袄,把袖子领子剪掉重新缝,或者在腰部重新设计……
B:你觉得衣服和人的关系是怎样的?
S:是平衡的关系。衣服在你的认同下,才能穿,否则,哪怕它适合某个场合,你仍会失去自信,走路都不会了。是失去自己,还是失去衣服?我宁愿失去衣服,保留自己。有时候,也可以让自己消失掉穿什么不重要,可以穿普通衣服,所谓“无”。最可怕的,是在有与无之间完全不是你。衣服是人的透视。
B:平时逛街么?
S:会。但会时时刻刻地判断好坏,考验自己是否坚强,会不会被那些东西带过去。日常生活和艺术对我来说是完全合一的,每一刻都是生活,我的感官24小时全是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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