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名家】专访黄豆豆（上） 文字实录/视频

【许戈辉】：各位好，今天是大年初一，给各位拜年了。就在昨天晚上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又和大家见面了。春晚造就了一大批明星，让很多人在这个舞台上一夜成名。那今天和我面对面的嘉宾黄豆豆，正是成名于春晚。1995年他的一支舞蹈《醉鼓》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记得在2002年的时候，我到了黄豆豆工作的地方，跟他有过一次现场的走访和对谈，他出众的语言表述能力，青春逼人的年轻自信，还有活力四射的舞蹈气场，都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而黄豆豆自己的成长故事呢，也被很多人誉为是青春励志片，用来教育自己的小孩。

就在前不久，时隔十年之后，我再一次和黄豆豆面对面，听他的谈话，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诸多变化，当然也有那些永远不会变的东西。

【黄豆豆】：戈辉姐是你们那个组到我们团里来。

【许戈辉】：对对对。

【黄豆豆】：在我们的三楼，然后现在你知道吗，就当是你来做采访的那个整个楼都拆掉了。

【许戈辉】：哦，是吗？

【黄豆豆】：对对对，因为已经十几年了，然后那个时候我记得你是采访了一圈，你就在舞蹈演员里面，你自己挑了一些，感觉特别好，一圈坐下来，你跟他们对话访谈，那一圈的人。

【许戈辉】：现在都在干什么了？

【黄豆豆】：全都不跳舞了，现在唯一一个还坚持在跳舞的人，就坐在你的面前。

【许戈辉】：就是你，真的？

【黄豆豆】：对对。

《名人面对面》2002年播出：那你们女孩子啊，你们女孩子如果以后找男朋友，或者说就是说现在找男朋友的话，愿意找一个从事跳舞的男孩子做朋友吗？不愿意，听到了吧。露底儿了，不愿意。还蛮坦率的，你问他们，你问他们男孩子。愿意找跳舞的女孩做朋友吗？一半一半吧，很难说，怎么叫一半一半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有可能也会吧，这种根本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那你们为什么那么坚决的就不愿意呢？因为跳舞的工资太低，跳舞的工资太低，是吧？因为现在社会很现实，如果两个人都跳舞的话，全都失业的话就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没饭吃了。她讲得还是蛮实在的，挺现实。

【许戈辉】：你自己心里边有没有过感觉不平衡的时候，比如说同样是被称为什么明星的，什么家的，那么其他的艺术表现形式，比如说唱歌、演电影、电视剧，肯定会比你这个，名、利会更大，对吧。

【黄豆豆】：其实说老实话，我觉得，可能我说话狂一点，就是说要让我去演戏，我未必演得比他们差，我唱歌比他们，有一些二流，所谓三流歌星，我肯定比他们唱得好，所以有时候确实心态没法平衡。比如说，人家说黄豆豆，那个很著名的一个舞蹈家，上海歌舞团艺术总监，那这种时候，可能我出去的时候，来的时候是坐出租车来，自己没有车，然后刚才带着你去我宿舍的时候，我就会去想，我自己这种，一瞬间的这种下意识的就会想，这个许戈辉要一看我住的这个宿舍，会怎么想我这个人，这时候肯定是，而且这个社会这么现实，再就是说因为跳舞确实很苦，付出很多，得到很少，那这种时候就自己心里的是有时候没法平衡。

我觉得这里面既有一种坚持，也有一种变化吧，实际上坚持呢还是自己对舞蹈的一种理想，还是那么单纯，但是变化呢，就是自己在舞蹈的这个领域里面身份也是在有一个变化，可能就是当时我想十一年以前，戈辉姐你来的时候，我可能还是更多的是一个比较单纯的舞者，就是跟很多的这个演员们一起，我们大家为共同的一个舞蹈的理想大家在挥洒着汗水，挥舞自己的青春，是这样。但是现在的话，我觉得一方面自己当然也是在跳舞，那同时也开始做编舞，因为我觉得也许是人长大了的原因，因为好像随着慢慢长大，你对世界的认识，对人生的一种感悟，包括你对生活，对情感的一种理解都不一样。那么我的很多的朋友，他们可能会写日记，写一些随笔或者是怎么样，就是他要跟外界沟通和交流，但是像我的话，可能因为从小学跳舞吧，我觉得舞蹈就变成我最能够传递自己内心思想情感的一种办法。

所以我就是把自己的这些人生的感悟，对情感，对生活的理解，就放到自己的舞蹈作品里面。

解说：如今的黄豆豆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看到他已经走到了更大的舞台，不仅是春晚，不仅在中国，奥运赛场、世界演出中心都留下了他的舞姿。我们也看到他不单只是作为舞者站立在舞台中央，他更是融汇中西，借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段，成为一位出色的编舞者。在我们看来，黄豆豆身上这种改变中的坚持，或许跟他童年时对于舞蹈的苦苦追求，对于梦想的坚持不懈有关。

【许戈辉】：小时候被父母逼着去练舞的时候，一定是心里叫苦不迭的。

【黄豆豆】：我就是害怕，我那个时候太痛苦了，我母亲每天早上起来就给我压腿，我小时候那个床头柜大概是这么高，我想一米都不到吧，我人小，那个时候七、八岁的时候，她每天早上就把我的腿搁在那个床头柜上，然后压，我很痛，我压不下去，然后我爸爸就在下面，抱着我那个主力腿的膝盖，抱住，妈妈就用整个身体把我往腿上面去压。

【许戈辉】：天，那不是像上刑一样吗。

【黄豆豆】：一压我就哭，但是没办法，而且我小时候就是舞蹈演员，我们中国对学员的招生要求非常严格，就是他的腿要比上身长多少，他的两个手的长度要比身高长多少，脖子要比脑袋长多少。

【许戈辉】：我听说这个还要讲遗传的，所以要招收小的舞蹈演员的时候，还要特地把父母给叫过去，尤其是男舞蹈演员，好像要把爸爸给叫过去，看看爸爸的身高怎么样。

【黄豆豆】：我小时候过那一关太痛苦了，就我后来好不容易，反正是这个，因为我腿特别短，我小时候那个下半身就比上半身长了六公分。

【许戈辉】：就先天条件不够好。

【黄豆豆】：这边要求至少是十公分，专业演员，所以我那个时候我之前考了两次北京舞蹈学院附中，都没有录取，所以最终原因我爸爸总结下来，说是家里遗传，就是说腿比较短。所以这个时候我爸爸是个工人，他某一天下班以后，他带回来两个铁环，然后把这个铁环绑在我们家老式房子的横梁上面，每天我下完学，爸爸妈妈在做菜做晚饭的时候，就是我被他们脚吊在吊环，头冲地上吊着的时候。

【许戈辉】：干嘛，撑腿，撑长。

【黄豆豆】：对，倒吊，家里的理论就是这样能把整个胯关节拉开，胯关节膝关节拉开能把腿拉长吧，所以那个时候我那段时间，因为家里不科学这个办法，所有的毛细血管都是爆裂的，因为我头冲下面倒吊在那儿，所以我脸上的毛细血管都爆的，整个人是个小麻皮，脸上是小麻皮，这样就吊了三个月。

【许戈辉】：每天这样吊着。

【黄豆豆】：但是它还真的有效果，就在那三个月，我腿真的吊长了三公分，最后我来考上海舞蹈学校，量身材的时候，量我上身的时候，我塌了一点腰，然后再量我下身的时候，我就撅了一点屁股，刚好一公分，十公分过关，是这样。

黄豆豆父亲：那时候考的话，他看了小孩，量了身材以后还要看家长。

【许戈辉】：对，要看遗传的。

黄豆豆父亲：对，看是不是有遗传，但是我个子矮，我就不敢去。

【黄豆豆】：当时是我爸爸的弟弟冒充我爸爸，他比我爸爸高了五公分吧，五、六公分，冒充我父亲到上海，见这边学校的老师，最后看看，还可以勉强通过，是这样进去。所以我第一个学期读完以后，要坐轮船回温州，我不会理东西，家里没有别人，就爸爸过来给我理行李，有一天刚好班主任到房间来，一看有个人在给我收拾行李，“豆豆，这个是谁”，我刚好说“这个是我爸爸”，“我”这个字还没说“这是”，“我”还没出来，我爸爸就说“我是他舅舅”，就是这样，就是特别怕给发现。

【许戈辉】：你看你爸爸妈妈为你，就为了逼着你学舞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黄豆豆】：对，所以我现在也是特别，从心里来讲，特别感谢我家里人。

【许戈辉】：时间回到2002年，那一年，黄豆豆接受了美国《时代周刊》的专访，同年成为了美国最有权威性，《舞蹈》杂志的封面人物，受到国际舞台的高度评价。2004年，二十七岁的他，参与了由张艺谋导演的雅典奥运会北京八分钟的演出。在那个时候，黄豆豆的舞蹈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但是在不久之后，他却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觉得意外的决定。

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己现在到底是为谁在跳呢，是为了抒发我自己，还是为了满足那些观众，那些知音，还是为了维持一个团体，为了祖国争光，到底是为什么？

【黄豆豆】：我想不可能很单纯，就像你说的不可能很单纯地就是一个目的，就有很多，一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我要把中国舞带到世界上去，说得很纯粹，这件事情不可能是由一个人来完成，它必须要是由一个团体去做。那另外一方面，又是自己很喜欢去跳舞，现在又是这个状态这么好的时候。还有一点也是，其实是为了自己一个过瘾。其实在我心里，我很单纯，就是说我就是想跳舞，我就是想在别人面前跳舞，也不是说要跳给你看，我追求的就是我表演的那个五分钟好，十分钟好，还是一个半小时的舞剧也好，在那个时间段里面，在那个特殊的剧场的空间里面，我可以完全忘掉自己，去成为另外一个人，就那么简单而已。

解说：2002年，已经在中国家喻户晓的黄豆豆说，他要将“中国舞带到世界上”。三年后的2005年，他放弃诸多演出机会，将这一梦想付诸实践。

【黄豆豆】：那个是2004年8月到2005年2月，也又是过年了，又是过年，我想是初三、初四这样子，就是我和我的爱人，就是我们刚刚结婚，带着所有的这个亲戚朋友给的红包。

【许戈辉】：赴美留学是吗？去深造。

【黄豆豆】：就去纽约，所以我想这个就是我最重要的一个事情，因为就像你说，可能前面作为舞蹈演员从表演的路上，好像走到一个比较好的一个点吧，也是比较高的一个点，但是那个时候，因为出去读书自己很矛盾的，就是你在国内，已经是这样的一种非常好的状态了，你完全到一个新的城市，语言也不一样，生活的环境也不一样，完全要把自己的心放到最平，放到最平，老老实实的，两个人做两个留学生。所以这个，其实，那个时候是一种，我觉得用现在的，我回想起来，那时候是一种闭门造车的一种状态，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很充实，但实际上你真的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里的时候，你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大，但是在这么大的世界里面，我们应该怎么样，首先冷静自己，第二寻找到你真正需要的适合你的一个方向，是这样。

【许戈辉】：黄豆豆的太太粟奕曾经出演过一些有影响力的话剧，婚后却心甘情愿地为了丈夫引退幕後，她扮演着总监的角色，同时又兼当着助手。黄豆豆去到哪里演出都尽可能带着她，她呢则是尽量安排好黄豆豆的生活起居和作息日程。作为丈夫三十岁生日最大的礼物，2007年，粟奕策划了黄豆豆的一本自传《豆志飞舞》，把丈夫四年时间里写就的感想和文字整理成册出版。

到了2011年，他们的女儿降生，使这个家庭更加完整了。记得第一次采访的时候，黄豆豆满嘴谈的都是舞蹈，但是这一回，他却好几次提到了自己的太太。

解说：黄豆豆和太太粟奕的故事，是一段美谈，当时粟奕还是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学生，黄豆豆在台下看演出，粟奕的美丽和才华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黄豆豆导演一出多媒体舞台剧的时候，邀请粟奕过来帮忙。两人借由工作开始了第一次长时间的相处，从此坠入爱河。

相恋几年之后，在2005年，这两位年轻人终于走入了婚姻殿堂，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在婚礼结束几天之后，这对小夫妻便远赴美国，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留学生活。

【黄豆豆】：我这个人心里其实是，我是很好强的一个人，但是咱们说白了呢，这个舞蹈毕竟是个体力活，所以在体能上肯定跟同年龄的这个白人，甚至是黑人在一起，你就很吃亏。所以一开始我就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大家一起早上要训练，下午要上课，要排练，然后演出经常就是说十几场一个季一轮是这样，十几场演完了到最后一场你就已经累得都不行了，演完了，然后那些老外就说好，今晚我们去happy，我说怎么叫happy，他们要去蹦迪，我说这些人怎么搞的，早上练功，下午排练，晚上演出十几场，晚上还要去蹦迪，他哪来这样的体能。所以这个就是说，我后来理解了，我说人家是喝牛奶吃黄油长大，我们是喝稀饭吃泡菜长大的，所以这个体能。

【许戈辉】：尤其是你小时候还苦过。

【黄豆豆】：对对对，体能还不一样。所以在中间也是，国外很多它中间像是冷餐那种，就是三明治，有一些火腿或者是一些奶酪，他们就这样算一顿饭，但是我们这个二十多年的中国胃吃这个就肯定不行，所以这个时候就很感动，就是我老婆那个时候就每三四天去一趟唐人街，就是买一些中国的调料啊，然后一些东西，她知道我最爱吃这个红烧的牛尾巴，或者什么什么，她就做，米饭烧好，早上很早做好以后呢，她就装在这个我们那个时候买了那个冬天的帽子吧，就是我们就想把它作为像那个保温盒一样，几层包了，然后每天中午的时候，她从她读书的地方，我从我读书的地方，我们就到那个图书馆，到图书馆两个人在那里碰面，然后那里有一个微波炉，那个边上，就是自己学生可以在里面热食物的，热好，我吃一顿热热的老婆做的中国饭，然后再有时间的话，就是图书馆里大家可以看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资料，然后下午再各自去上课，晚上回公寓里，大家再碰面。

解说：在异国他乡，黄豆豆和太太粟奕过着简朴而又充实的生活，他们每天上课、听讲座、看演出，回到家自己做饭，干家务，相互扶持，同甘共苦，回忆起那段经历，黄豆豆特别感激太太对他的帮助，同时也忘不了前辈的知遇之恩。

【黄豆豆】：其实我觉得，我说到这就特别感谢一位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们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一个音乐的大师，就是谭盾老师，因为我到了那儿，大概之前的一个月，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很适应，然后是这样。然后就终于有一次，我就到他家里去，因为原来我们也曾经谭盾老师我们之间也有过一个合作，所以到了以后，他就问我，豆豆你这次有什么学习计划，然后我就，我一共有多少计划，读下来，后来他说，豆豆你知道吗，其实你列的这些计划都很好，但是你最重要的，其实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在纽约。他说第一，跟你遇到的每一个美国人说英语。第二，花光你所有的钱去看戏，就是这样。

所以我就突然，他告诉我这个窍门之后，我终于知道应该怎么样在那边，就是一个最捷径的办法，让自己待在那个新的一个艺术，融入这个艺术圈里面。

解说：从那之后，黄豆豆改变了自己的学习计划，开开浸淫于美国的艺术氛围当中，很快，机会便垂青了这位勤奋的年轻人。

【黄豆豆】：那个时候我记得印象特别深刻，就是在2005年在纽约的时候，就是我们经常看到边上那个，路过的时候，那个大都会歌剧院，就是那种进场，演出结束散场的那种状态，就是觉得，哎呀，老婆我们也去看一场歌剧吧，然后歌剧的票很贵，然后我们因为留学生是有那个证明的，所以就是用那个ID买了这个站票，最后一排有两排的站票，就是最便宜的，我记得看的是《图兰朵》，因为可能是在所有的西方歌剧里面，跟亚洲，跟中国关系最密切的一部歌剧，是这样。所以这个很长，《图兰朵》还要休息两次，所以站着的时候呢，两只脚站累了，因为白天还要跳舞，然后就换一只脚，换一只脚，然后中间，外国人休息出去喝香槟的时候，快快快，这有两个座位，坐二十分钟，所以那个时候，后来我那天看完《图兰朵》回去，回去的时候，路上啊，我老婆就在问我，你第一次看完歌剧，你有什么感受。我说这个歌剧真的是把这个音乐、戏剧、舞蹈、美术，这些所有的这个舞台表演的艺术形式，最综合的一个高级状态是这样的。

所以我就说，觉得机会的话我们应该再多看几部。然后我老婆说，其实我不是这样的，她说，我的想法就是，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看到你在大都会歌剧院的舞台上，把中国的舞蹈元素带进大都会歌剧院的歌剧，是这样，就是我当时就说哎呀这怎么可能呢，所以还下着雪，寒冷的纽约下着雪，两个穷留学生在路上看完戏回去，十一点半走在路上的这么一种状态，是这样，像开玩笑一样的。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她的话还真准了，就是一年之后真的就是大都会歌剧院排练这个《秦始皇第一部，应该说是歌剧史上第一部中国人自己作曲、导演、创作的，然后世界性团队的这么一部中国题材的歌剧，然后我像做梦一样的，他们是让我做编舞，然后我自己还是这个首席的领舞，所以我就真的，好像隔了一年就真的，我老婆的那个话好像就实现了。

整个首演前的三天，他们突然把原来的方案全部推翻了，我都不要了，我要排一个新的，都傻了，因为服装那些全部都做好了。练舞蹈以来最认真、最卖力的一堂芭蕾课，这一套把杆下来，把自己两条腿都练抽筋了。总是觉得好像我长不大，是这样，但是所以我就觉得有时候可能更多地提醒自己，要成熟起来，特别是现在作为一个有家庭，有孩子的这么一个丈夫也好，或者父亲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