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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神杨丽萍 一个舞蹈女演员一生的挣扎

杨丽萍与张苛在中央民族歌舞团排练厅(摄于1992年)

一个人的舞蹈团

云南艺术学院剧场的地下室,“云南映象”的彝族演员罗罗拔四带着我,绕开一堆堆绣着繁复花纹的花腰傣服装和庞大的原始的鼓,终于坐到了演员化妆间里。另一个头顶扎根小辫的哈尼族小伙子约他下象棋。面目有些凶悍的罗罗拔四一屁股坐在地上,开棋。


屋子里弥漫着脚臭气和脂粉味道,刚打完球的几个又黑又壮的哈尼族演员躺在地上昏睡,他们每天14点钟开始上班,打球也是上班的必修课,因为杨丽萍要求他们保持体能――简单地说,就是上台一定要跳出汗,大汗淋漓最好。罗罗拔四他们偶尔也去看一些别的舞蹈,例如民族村里的招徕游客的舞蹈,可他们一概嘲笑:不出汗算什么跳舞?边笑边学着软绵绵地动动手脚。


全团观念统一,演出杨丽萍版本《雀之灵》的杨伍,每晚跳下来,也浑身湿透。这是杨丽萍最基本的舞蹈观:出力,每个动作要像从地里长出来一样。排练《云南映象》的时候,每个来参观的人都不懂,就见她带着几十个少数民族汉子在那里拍地,一拍两个小时。


“他们都会自己模仿自然的动作。”杨丽萍告诉我,她不帮演员排练,最多只是排练队形,演员自己模仿植物生长,动物交尾。“我们云南,向日葵叶子都会跳舞,风一吹,那个形状。他们和我一样,都从自然里学跳舞。”


40岁的罗罗拔四跟随杨丽萍近10年,他家在大理南涧县的大山里,原来在家种地放牛。2001年,杨丽萍招演员,他从老家送侄子来选拔,结果在旁边伴唱的他被选中了。“嗓子亮出来,像是寨里的巫师。”杨丽萍这样赞美他。


眼前的罗罗拔四基本上坐不住,他蹲在地上,随便找片花盆里的大叶子,就吹出鸟鸣般婉转的调子,任何叶子在他嘴里,都能发出乐声。


从2001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从放牛农民到艺术家的转变。在台上看到他,40岁的人了,体力超强,嗓子更是惊人,带着一大队年纪比他小得多的男演员,和女演员玩打歌,彝族民间充满了性意味的男女追求舞蹈,又像是一场凶猛的男女对抗,快速跳上8分钟,体力差的受不了。可谁也不懈怠。


“日常打歌动作更随意,这是杨老师编排过的,全是高潮。”


台下有舞蹈团的两个团长在记分,每个演员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谁动作不对,谁下台方向错了,谁演出偷懒了,全在他们的专业记录中。根据分数扣演出津贴,异常严格。几个团长前两年也是《云南映象》的演员,现在被杨丽萍改造成了严格的管理者。


不到两个月前,《云南映象》一直演出的昆明会堂突然被拆迁,剧团只花了3天时间就找到新的演出场地恢复演出,演出不受影响才能保证演员日常工资。70多名演员,上千件演出服装,几百只从大山里找出来的神鼓,全部在严格管控下。


虽然管理严苛,但罗罗拔四,还有演出队的队长、24岁的美丽的月培,都对杨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月培也是最早的演员之一,14岁被杨丽萍从建水的大山里带出来。她是在山寨跳丰收舞的时候被杨丽萍看中的,杨丽萍把她带到昆明,替她出中学的学费。10年来,她没有离开过杨丽萍的身边,直到和队里的彝族男演员结婚、生孩子后也没改变。“杨老师养活我,还养我的孩子,现在我妈妈从老家到昆明来帮我,还等于是杨老师养活。”在月培眼里,杨丽萍不是一个舞蹈团的负责人,更像一位母系族长。


10年中,这批最早的团员,唯一一次离开杨丽萍的,就是《云南映象》在2003年3月8日首演后的第二天。那是“非典”时期,允许上演一次,下面只有1名观众、3台摄像机。演出完,全体放假几个月,前途不明,可能就此别离了。大家去昆明饭店吃自助餐,一直没事人似的杨丽萍开始哽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杨老师哭。”罗罗拔四说,那次很多人就此失去了联系。“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话也不通。有些人住的地方,离开有电话的街子至少要翻三四座山,谁去通知你啊?”他说,他自己也差点不想回来,家里有地,还有干不动活的父母亲,靠跳舞哪里能养活自己?可他想起杨老师赞美他的灵活,随便拿片树叶,都能把女人引到自己怀里,“就不闹少数民族脾气了”。他在2003年8月份归队。


关于杨丽萍这次的哭泣,《云南映象》合作者之一的殷晓健记得更清楚。那是2003年3月8日夜里的事,什么时候复演,没数。演出结束,全体吃庆祝饭,其实是散伙饭,当场就有几个重要合作伙伴宣布不做了。杨丽萍拿着话筒,话还没讲就哭出声来,全团哭声一片。近百人的哭号,殷晓健说周围的人家一定也有印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歌舞团最困难的时候,她排练完了都是走很远的路回到郊区宿舍的。我骑摩托车要带她,路边的她满脸无所谓。这么大名鼎鼎的明星,这么能吃苦,真干净。”


“我们的舞蹈,从开始准备到上演,已经3年了,最艰苦的日子,投资伙伴不出钱,没有经费,杨丽萍把全部队员都养起来了。我帮她联系几个浙江的老板来拍广告,浙江人在酒吧嫌灯黑,说看不清楚她漂亮不漂亮。我当时就怒了,想把这几个人赶走,可是她不让,60多个人等着吃饭呢。”殷晓健印象中,杨丽萍是个话少而天真的人。


拍广告之外还走穴,杨丽萍给我算账:“那时候拿起孔雀裙就出门,上午飞去晚上飞回来,10万块到手,当时一个月全团伙食费才4万块,演员们可以吃三菜一汤,高兴得很。拍广告算什么,说明我能赚钱啊。”演员们都来自偏僻山区,靠杨丽萍的广告和走穴收入,补助由最早每月50元,涨到了三四百元。到了400元,有些演员又想走了,不是因为钱少,是因为在老家400块就够买头牛了。现在,骨干演员已经能每月挣4000元,他们在昆明租房居住,虽然不喜欢这个大城市,可是喜欢每晚跳舞的舞台。只要灯一亮,家乡的舞蹈就活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有演员不肯天天跳,说家乡是祭天的时候才跳这个舞,不能天天跳。“杨老师问我怎么才能跳?我说要家里的长老同意,也就是乡里的巫师。杨老师就给长老打电话,结果长老不知道怎么就被她说动了,告诉我要天天跳,卖力地跳。”这位演员说。


杨丽萍去中甸采风途中(摄于2001年左右)


舞蹈的生产

她舍不得让一个人走,这些人都是她从一个个寨子里挑选回来的。很多时候她坐长途汽车去了寨子,当地人不相信她是杨丽萍,觉得杨丽萍怎么会从长途汽车上下来。“他们大概觉得我应该从天而降。”结果一遍遍问:“是你吗?你怎么来的呢?”


确定是她之后,领导全都出现了,陪伴她浩浩荡荡去看各寨子里的舞蹈。彝族的阿米热还记得,有一天夜晚,杨丽萍出现在她们浪坝寨,手镯一直戴到胳膊肘上,喝着酒,像个仙女。杨丽萍看中了她,觉得她跳起舞来,手脚很松快,又很粗犷。“虽然我矮,又黑,不太像跳舞的,可她问我要去昆明吗。”阿米热说她当场就哭了。


这些演员,都符合她的想象,与国内约定俗成的民族舞演员不一样,没有基础技术,可手长脚长,像她自己,而且都特别能模仿自然的动作,不惜力。这个时候,《云南映象》虽然没有编排出来,可在她心目中已经成型了――这里面的舞蹈都是有灵魂的,是从云南的地里长出来的。“什么劈叉到180度,没有。”


国内舞蹈界基本不接受。中央民族歌舞团的老编导张苛,也是杨丽萍的朋友,告诉我,国内舞蹈界都觉得,未受训练的少数民族上台,就是笑话。他和杨丽萍下乡一次,那些演员在他眼中都是地道农民。张苛上世纪50年代就进入云南山区采风,他觉得现在的条件和他那时候没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去的时候带枪。


不仅是国内舞蹈界不接受,合作者也不接受,当时的合作者之一是云南旅游舞蹈团的负责人,他和朋友请杨丽萍做艺术总监,本来是想让杨丽萍编出一台“土风舞”,演员在台上跳婚礼舞,台下有观众被邀请上台,一起加入,那是他心目中的云南舞蹈,也是流行于旅游点的舞蹈,他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夏威夷也这样。可是杨丽萍编的舞蹈把他吓住了,充满了性意味的烟盒舞,打歌,还有女人被扔进火里祭神。双方谈不到一起,他不再投资,于是,担任艺术指导的杨丽萍就要养活所有演员。


她带着这群演员,一直编排了两年,现在舞蹈团的台柱子虾嘎说,那时候每月只有50元的生活费,大家也不抱怨,年轻,无所谓。痛苦的是编舞,杨丽萍编舞的方式非同一般,着急了就骂演员,他是唯一没有被骂过的。“她把内容告诉我们,喊我们自己先跳,跳到精疲力竭,然后她再想一些动作喊我们做。没有标准动作,就是告诉我们,这是祭祀的,这是动物交尾的,自己体会。”


很多人怎么做也做不出来,虾嘎慢慢出来了,他天生就是独舞演员,在杨丽萍看来,独舞演员要用四肢说话。



原来要求舞蹈演员们出大汗,是她自己青春的重复演习。


力量始终是杨丽萍想要的东西。小四说:“她在台上和台下完全是两个人。有时候我觉得她在台下就是疯子,精神紧张,骂我,骂灯光师,有次在武汉演出,因为灯光没调整好,舞台就是大白光,她索性号啕大哭起来,那时候离演出只有半小时了。”


可是上台后,她立刻变了。“劲道十足,神灵附体。”这么多年,杨洪安和小四还是都记得第一次看她跳《雀之灵》的感受,杨洪安说,就是一只孔雀,在森林里无所顾忌地生活,那种骄傲,野蛮,到最后哀伤的死亡,却又超越传统傣族民间孔雀舞。杨洪安觉得,提升太多了,是不是傣族舞蹈已经不关键,她的舞蹈是云南山林里的。这就是杨丽萍告别之作选择《孔雀》的原因,孔雀是种骄傲和智慧的动物。


不过具体编成什么样,她一点也不肯说,就告诉我肯定不会是传统《孔雀公主》似的,而是“一个舞蹈女演员一生的挣扎”。


在西双版纳州歌舞团的排练厅里,一点不见当年简陋木地板和四处疯长的草木了。现在的西双版纳歌舞团位于一座新建成的商业大厦的上面,他们提供地皮,双方合作,这就保证了演员们收入不错,只是偶尔完成一下州里的演出任务,以及代表州去昆明或者外地参加比赛。一群白净漂亮的少男少女们在重新排练有西双版纳特色的孔雀舞,如果不说他们是少数民族,一点也看不出这群时髦孩子全部是当地少数民族。孔雀在他们身体的表现下,还是柔软和抒情的,团长说,这是西双版纳歌舞团的孔雀舞的特征,不过这些年,他们也吸收了一些杨丽萍舞蹈的动作,例如用手指头做出雀冠。


为什么演员的挑选和杨丽萍的挑选如此不同?那边的演员,彪悍为主,即使是女孩子,也睁着野性的大眼睛。团长告诉我,因为州歌舞团和杨丽萍的剧团截然不同,任务不同,必须如此选择演员。舞蹈之路上,各自越走越远了。


这种舞蹈,和传统的寨子舞蹈有什么不同?


虾嘎那年才17岁,本来是寨子里跳鼓舞最好的,一次清晨赶牛的路上,洪亮的嗓子被杨丽萍听到了。“寨子的舞蹈不一样,一个动作重复很多遍,有时候跳上几天,都是几个动作的重复。我们自己说,就是快乐,快乐的。在杨老师这里,什么情绪都要表现出来,她告诉我,打鼓实际象征着男女交欢的动作,后来我编出来一套步子,飘飘忽忽,结果有人说我抄袭杰克逊。杨老师才厉害呢,面对那人把整套动作分解开来,示范给他看,结果每个动作都是我们哈尼族的。”


现在每个进剧团的人,都要模仿这套动作,看他们的感觉是不是正确。虾嘎现在已经不用每天上舞台,他是杨丽萍唯一给了创作假的舞者,让他在家闲着,靠思考来跳舞。他的B角,哈尼族人阿山木子,在台上的巨鼓前表演,一刹那让人恍惚,脚步飘浮确实如杰克逊。


张苛在排练时候去过现场,他不明白这些农民是如何爆发生命力的。“花腰彝的舞,本来是拍手拍脚游戏式的,被小杨破常规地一大横排在台口,动作速度都强化到了极限。比较奇妙的是,演员的情绪也到了极限,我发现她已经从编独舞的人变成能编多段群舞了。她这个本领,不知道怎么来的。”


虾嘎说,那几年编舞、学舞,痛苦而快乐。“现在这种动作跳惯了,大剧团民族舞演员那种模式化的动作,看着特别别扭。”《云南映象》所有的舞蹈里,只有杨丽萍的几个舞蹈《月光》、《雀之灵》是过去演过的。不过,“她每次跳都不一样,就没看见她有重复动作”。


殷晓健还记得杨丽萍和整个舞蹈团在演出前期的兴奋之情。“其实那时候都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没有固定演出的先例,不过整个团都觉得自己创造了有灵魂的东西,从生到死都在里面。”


这种兴奋,使杨丽萍碰到什么苦难都不抱怨,她本也是话少的人。公演前7天,一直事无巨细地忙,从灯光到裙子都靠她张罗,忙到嗓子沙哑。殷晓健还记得,她在台下喊“再高点儿”的时候,嗓子完全说不出话了。可是就在公演当天,突然接到通知,只能演一场,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殷晓健还记得,当天下午,若干老板冲进剧院,围着杨丽萍大叫,“骗子,还钱来”,“狗屁艺术家”。可是杨丽萍“心里似乎不受影响”,被若干人包围着,很自如地指挥台上的灯光安装。


殷晓健说他当时冲进去,才把人赶开。当天晚上,他最担心的是杨丽萍跳《月光》的时候会从桌子上掉下来。“台下没观众,定不了位,她的几个动作都跳反了,加上她又穿了极高的高跟,我一直取笑她脚太小,不是舞蹈演员的料,特怕她失误。”

杨丽萍的妹妹,小四的说法和殷晓健一样,也特别害怕姐姐从桌上掉下来。“其实她作为舞蹈演员的天赋条件不算好,从小就是这样,无论在西双版纳歌舞团还是中央民族歌舞团,她一直都很边缘。”


自闭的舞者

在民族舞相对封闭的体系中,杨丽萍的出现属于偶然。


小四说,她童年特别羡慕11岁就进了西双版纳歌舞团的姐姐,她也想跳舞,可是杨丽萍毫不犹豫地说:“你不行,你是平足,跳不高。”后来小四成了画家,画的对象不少就是姐姐的舞蹈,现在她在珥海双廊镇开了一家度假酒店。“其实姐姐也并不是天生的舞者,她也跳不高,别人劈叉能到180度。她跳起来,怎么也拉不平。”


“她做出来的动作,真没有中央民族歌舞团那些学院毕业的女孩子漂亮。”杨丽萍在民族歌舞团住仓库的时候,小四被她带在身边,她亲眼看见姐姐是如何因练功动作不标准而受委屈的。


杨丽萍11岁的时候,在西双版纳农场学校的桌子上领操的时候,被歌舞团的军代表看中――个子比同龄女孩高,这是改变了她命运的特点。当年她父亲失踪,母亲一个人带4个孩子,生活窘迫。小四告诉我,姐姐身上有高原女人的特征,听说一个月有30元钱,二话没说就去了。母亲不愿意,觉得那不是正途,领她回来,她自己再次去了。



    殷晓健也爱去寨子里采风,他说2000年去临沧一个寨里,23点多才到,结果安排迎接他们的一个11岁的小女孩在门口昏过去了。“我学过点医学,赶紧救那小女孩,救活了,才知道她营养太缺,只有20公斤重。我很想助养她,走的那天村长宣布,这个女孩要和我回昆明,做我干女儿。”殷晓健就把这个叫阿秀的女孩带到杨丽萍的舞蹈团里,问她可不可以收下她。他记得杨丽萍当时声音冷冷地说:“我11岁的时候,要不是被军代表看中带进歌舞团,现在早就被卖到缅甸当童养媳了,可能天天在种地。这个女孩,我要了。”


似乎杨丽萍有做农民的天性,她进了歌舞团后,还在团周围找了块荒地种菜,收割后拿回家给母亲,养家意识特别强。她到现在还常说,要是退休不跳舞了,她就找个地方种菜,菜的生命力好旺盛。


在小四印象里,姐姐天生就是独舞的料。不是因为她跳得好,是因为她做动作有力。群舞的时候,别人一个动作已经收回来了,她却非要做到头,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慢了半拍,和大家不一致。群舞讲究的是整齐划一,“她是异类”。


异常者要付出代价。小四那时候去剧团的宿舍看姐姐,发现剧团的女孩子们并不喜欢她,觉得她“自我表现”,跳不好群舞,可是独舞也不轮不到她啊。剧团是竞争是最厉害的,小四感叹,加上她家出身不好,杨丽萍对那种排挤应该感触更深,她独自排练的习惯事实上在那个时代就养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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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是天生踏歌起舞的,不是学院派的技术流所能控制的。
无论哪种类型的舞者,自己喜欢跳舞,得到美的享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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